监狱对大多数人而言是( shì)个神秘的地方。监禁是惩( chéng)戒犯罪的手段，而犯罪却( què)不是生活应有的部分。监( jiān)狱不仅作为“国家机器”距( jù)大多数人的生活遥不可( kě)及，作为建筑场所，监狱在( zài)地理上也与大多数人日( rì)常生活的区域相去甚远( yuǎn)。这是因为，监禁的第一要( yào)义是隔离。这种隔离又表( biǎo)现为外部的隔离和内部( bù)的隔离。前者是说，监狱通( tōng)常建设在荒郊野外，其内( nèi)部自成体系，和“外面的世( shì)界”几乎隔断一切联系。同( tóng)时，监狱内部也把囚犯一( yī)个个分离开来单独囚禁( jìn)，由此制造出一种孤寂压( yā)抑的环境，迫使犯人反省( shěng)自己究竟哪里不适合继( jì)续生活在外面的社会，以( yǐ)达到规训的目的。

监狱自( zì)身这种实不诱人的神秘( mì)感催生了一系列以监狱( yù)生活为主题的影片：从雅( yǎ)克·贝克的《洞》到《肖申克的( de)救赎》，从贾木许的《不法之( zhī)徒》到科恩兄弟的《逃狱三( sān)王》，可珠联成一系类型特( tè)征鲜明的“监狱片”。监狱片( piàn)的惯常套路是将监狱视( shì)作自由的死敌，越狱由此( cǐ)被赋予了某种正当性，逃( táo)犯也获得了同情的视角( jiǎo)。而这部《阿尔卡特兹的养( yǎng)鸟人》却难得深入地探讨( tǎo)了监禁和自由之间的张( zhāng)力。

故事改编自真人真事( shì)。有着严重反社会型人格( gé)障碍和轻微恋母情结的( de)杀人犯斯特劳德被判终( zhōng)身监禁，某日他救了一只( zhǐ)受伤的麻雀并治愈了它( tā)。鸟鸣唤醒了他的天赋，从( cóng)此一发不可收拾，最终斯( sī)特劳德成了鸟类研究的( de)权威，在高墙下的方寸之( zhī)地取得了外界专家都无( wú)法企及的成就。他在与鸟( niǎo)儿的相处中得到了救赎( shú)。

监禁剥夺了囚犯对时间( jiān)的自主支配权，取而代之( zhī)的是严苛的纪律和周详( xiáng)的作息时间表，并通过强( qiáng)制劳动对囚犯进行“教育( yù)改造”。其实不论劳改，隔离( lí)本身就已是极为残酷的( de)惩罚。监狱内部是几乎停( tíng)滞不前的时空，而外部则( zé)是瞬息万变的社会，这使( shǐ)囚犯失去的不是再次犯( fàn)罪的能力，更多时候却是( shì)重新生活的能力。就如《肖( xiào)申克的救赎》中风烛残年( nián)的图书管理员老布鲁克( kè)林，高墙之外的自由之于( yú)他早已过了保鲜期，他最( zuì)终没有活过出狱后的第( dì)一夜。在鲨堡里呼风唤雨( yǔ)的瑞德也感叹自己被“体( tǐ)制化”了，以至获释后如厕( cè)不事先报告就尿不出。

因( yīn)此福柯认为，监狱从未能( néng)将怙恶不悛的不法分子( zi)改造成守法的良好公民( mín)，监狱并没有把犯人“考虑( lǜ)成社会中的人，这是要创( chuàng)造一种非自然的、无用的( de)、危险的生存状态”。于是，囚( qiú)犯在监狱中呆得越久，就( jiù)越不能被改造，就越能犯( fàn)罪。监狱成了社会政治经( jīng)济秩序运转链条上的一( yī)个环节：越有罪犯，就越有( yǒu)犯罪；越有犯罪，居民就越( yuè)恐慌；居民越恐慌，监狱体( tǐ)制就越受到依赖。

《阿尔卡( kǎ)特兹的养鸟人》的尾声，斯( sī)特劳德也痛击监狱体制( zhì)的要害：“改过自新？你是否( fǒu)知道这个单词意味着什( shén)么？未删节版韦氏国际词( cí)典说这个词来自拉丁词( cí)根Habilis，意思是‘使人重新获得( dé)尊严’。你考虑过你工作中( zhōng)的一部分是给一个人他( tā)曾经拥有的尊严吗？你唯( wéi)一的兴趣是他表现得怎( zěn)样。很久前你曾经对我说( shuō)过一次，我从没有忘记：‘你( nǐ)应该表现得符合我们的( de)要求。’三十五年来，你没有( yǒu)从你的立场上退让一寸( cùn)，你要你的犯人们像牵线( xiàn)木偶一样在门外跳舞，这( zhè)些都要遵从你制定的强( qiáng)制性的价值观，遵从你对( duì)服从的要求、行为的规范( fàn)，甚至还有你的道德感。哈( hā)维，那是你失败的原因，你( nǐ)和你整个的监狱管理学( xué)都失败了，因为你从犯人( rén)那儿偷走了他们生命中( zhōng)最重要的东西——他们的个( gè)性。出去后他们迷失了，像( xiàng)机器人，按部就班的生活( huó)，但是内心里对你强加于( yú)他们身上的有很深很深( shēn)的憎恨，一旦他们有机会( huì)报复社会，他们不会放过( guò)。结果呢？半数重回监狱……”

影( yǐng)片不偏不倚地呈现了初( chū)入狱的斯特劳德对待狱( yù)友的冷漠无情，甚至还杀( shā)了一位狱警，然而我们最( zuì)后却还能对他产生认同( tóng)，这说明我们接受了他的( de)转变。但出于斯特劳德一( yī)贯的立场，这种转变不能( néng)说是监狱体制的功劳，权( quán)威总是期望看着囚犯变( biàn)成一具具行尸走肉，不能( néng)接受被剥夺自由的个体( tǐ)在监狱中还能过着完满( mǎn)自足的生活，否则还谈什( shén)么悔改？《密阳》中，申爱试图( tú)通过宗教麻痹自己的丧( sàng)子之痛。她终于下定决心( xīn)去监狱“原谅”杀害自己儿( ér)子的犯人，却发现杀人犯( fàn)竟提前经由主的圣爱获( huò)得了救赎，申爱崩溃。这里( lǐ)，身陷囹圄的斯特劳德如( rú)何与自由达成了和解呢( ne)？

按照福柯在《主体与权力( lì)》中的说法，国家制裁犯罪( zuì)作为一种针对一特定人( rén)群实施的“行动方式”是一( yī)种“权力”，这种权力辖制的( de)对象是拥有自由的主体( tǐ)，这种自由不是作为天赋( fù)政治权利的自由——监禁当( dāng)然剥夺了这种自由——而是( shì)个人本位上内在的自由( yóu)，权力要依靠自由的不服( fú)从而起效，相反权力若是( shì)逼迫自由转向“自愿奴役( yì)”，那权力也将不成权力，而( ér)转为赤裸裸的暴力，惩戒( jiè)者也就失去了其自身的( de)合法性。

应该存在最低限( xiàn)度的、神圣不可侵犯的个( gè)人自由的领域，必须划定( dìng)私人生活的领域和公共( gòng)权威领域间的界限。“人类( lèi)生存的某些方面必须依( yī)然独立于社会控制之外( wài)。不管这个保留地多么小( xiǎo)，只要入侵它，都将是专制( zhì)。”自由主义者们“相信社会( huì)和谐、进步，与保留国家或( huò)任何一种权威皆无法进( jìn)入的大范围私人生活领( lǐng)域是能够相容的”，因而要( yào)给个人保留一个免受他( tā)人干预的私人空间，保有( yǒu)最低限度的个人自由的( de)领域。

因此，权威借种种规( guī)训来改造个体的思想（更( gèng)多时候是润物细无声），统( tǒng)统是不正义的。《末代皇帝( dì)》溥仪被迫改造成自食其( qí)力的“新公民”，《发条橙》中“痊( quán)愈”的阿利斯一旦萌生作( zuò)恶的念头就会上吐下泻( xiè)，这些做法无疑违背了康( kāng)德的自主性原则：作为自( zì)主的存在者，每个人都有( yǒu)权决定自己要成为什么( me)样的人。如果某人犯了罪( zuì)，那么我们确实有权以惩( chéng)罚来“报复”他所犯下的罪( zuì)行，但我们无权操纵他的( de)个性来违背他的个人完( wán)整性。否则个人自由的最( zuì)后一块领土都失守了。

小( xiǎo)金丝雀的破壳而出寓意( yì)着斯特劳德的重生，鸟象( xiàng)征自由，斯特劳德将自由( yóu)的秉性寄托在了鸟身上( shàng)，从此他能够在铜墙铁壁( bì)中安之若素。我们可以想( xiǎng)像，西绪弗斯在也曾某一( yī)刻终于发现了巨石中，能( néng)够支撑起单调生活的意( yì)义。

但另一个问题发出了( le)警惕，这种心境的平和乃( nǎi)至超脱，会不会是逼仄的( de)环境导致的心灵萎缩？形( xíng)成的适应性偏好使人甘( gān)心放弃了抗争？这自然是( shì)不可揣度的。但我相信斯( sī)特劳德并不是，不仅因他( tā)取得的惊人成就，也因他( tā)从来没有认知自己是传( chuán)统意义上的囚徒。

精神的( de)修炼固然能够缓解外在( zài)权利的缺失造成的心理( lǐ)创伤。但这种填补却不能( néng)代替空档。正如阿伦特主( zhǔ)张的，政治权利必须在公( gōng)共领域的行动中去实现( xiàn)，集体行动的抗争必不可( kě)少，否则就会形成滑坡：你( nǐ)总是对被剥夺的权利摆( bǎi)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 dù)，当权者就会更加肆无忌( jì)惮地剥夺，直到你一无所( su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