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佳鶴

事前預警：此( cǐ)漫畫為劇情主導之作品( pǐn)，且各類反轉為主要看點( diǎn)，而本文將會有嚴重暴雷( léi)劇透，若對原作有興趣，極( jí)度建議先閱聽過原作再( zài)來閱讀此文。

漫畫內容簡述

⟪章魚嗶( bì)的原罪⟫（タコピーの原罪）講述了來自( zì)HAPPY星的外星生物章魚嗶為( wèi)了推廣HAPPY而來到地球，在遭( zāo)逢各種困難又極度飢餓( è)的情況下接受久世靜（即( jí)小靜）的幫助，因此決定跟( gēn)在小靜身邊以答謝她，希( xī)望能夠使小靜感到快樂( lè)並且阻止她走向自殺的( de)結局。

章魚嗶使用時光照( zhào)相機不斷回溯到與小靜( jìng)相遇的第二天，在一次次( cì)回溯中慢慢拼湊出小靜( jìng)的處境：父母離異、相依為( wèi)命的母親是同學爸爸出( chū)軌的陪酒女、在學校受到( dào)嚴重的群體、言語與肢體( tǐ)霸凌⋯⋯，但來自HAPPY星的章魚嗶( bì)卻沒辦法理解這麼多的( de)複雜情況，以為只要讓小( xiǎo)靜上課回答得出問題、營( yíng)養午餐能夠吃完、和霸凌( líng)她的同學（即父親出軌小( xiǎo)靜母親的同學，全名為雲( yún)母坂茉莉奈，下文簡稱茉( mò)莉奈）友好溝通，就能夠讓( ràng)小靜感到快樂，然而無論( lùn)時空回溯多少次、如何努( nǔ)力，似乎都無法擺脫小靜( jìng)自殺的結局。

直到又一次( cì)的時光穿梭，章魚嗶在試( shì)圖阻止茉莉奈於樹林中( zhōng)對小靜施暴時，失手用時( shí)光照相機擊斃了茉莉奈( nài)，而時光照相機也因此損( sǔn)壞，小靜才終於露出了快( kuài)樂的神情，小靜、聽到動靜( jìng)的班長東直樹（後文稱東( dōng)同學）與使用道具變換成( chéng)茉莉奈樣態的章魚嗶，一( yī)同把屍體藏起來，並由章( zhāng)魚嗶繼續扮演茉莉奈，以( yǐ)不讓人起疑。

三人在此之( zhī)後過了一段難得的快樂( lè)時光，但隨著茉莉奈的屍( shī)體被發現，真相即將東窗( chuāng)事發，東同學最終和哥哥( gē)坦白選擇自首，小靜則趁( chèn)調查尚未水落石出時，決( jué)定去東京尋找父親及據( jù)稱被送往父親居所的小( xiǎo)狗恰比。然而，到了東京才( cái)發現父親非但已重組家( jiā)庭且不願與小靜相認，恰( qià)比也不在父親居所且極( jí)可能已遭安樂死，在小靜( jìng)想更進一步執行極端手( shǒu)段前，章魚嗶和她產生分( fēn)歧，最終被小靜以石頭襲( xí)擊而失去意識。

而此漫畫( huà)最戲劇性的轉折也發生( shēng)在此。被小靜襲暈後，章魚( yú)嗶才回憶起現在的時間( jiān)線已是它來到地球的第( dì)二世。前世，它實則是先遇( yù)見了高中的茉莉奈，並幫( bāng)助了茉莉奈和東同學交( jiāo)往，並緩解與母親的緊張( zhāng)關係，但東同學遇見小靜( jìng)後便移情別戀，最終也導( dǎo)致了原本已和緩的母女( nǚ)關係再度破裂，茉莉奈在( zài)失手殺了母親後自殺，促( cù)使章魚嗶決定回到小學( xué)時殺掉小靜以讓茉莉奈( nài)感到快樂，只是在重回三( sān)人的小學時期中喪失了( le)記憶。

也就是說，章魚嗶非( fēi)但意外幫助了它回到過( guò)去想消除的久世靜，還殺( shā)死了原先想守護的茉莉( lì)奈。章魚嗶在記憶甦醒後( hòu)陷入了極度矛盾的情緒( xù)當中，不只是發現目標與( yǔ)作為上的矛盾，更是驚覺( jué)人類並非只有善惡兩面( miàn)，當茉莉奈與小靜都同時( shí)是｢好孩子｣與｢壞孩子｣時，它( tā)無論幫助哪一方都不對( duì)，直到東同學點出人皆有( yǒu)善惡兩面，如果一味抱持( chí)救世主情節其實毫無效( xiào)用，章魚嗶才幡然醒悟。

章( zhāng)魚嗶最終等來了從在找( zhǎo)尋恰比無功而返的小靜( jìng)，在小靜情緒潰堤、痛哭著( zhù)說出她的傷痛後，章魚嗶( bì)才了解先前的徒勞無功( gōng)其實來源於不溝通，在最( zuì)後度過理解小靜需要的( de)其實是傾聽與陪伴，而非( fēi)試圖拯救的干預後，犧牲( shēng)自己換取時光照相機最( zuì)後一次的回溯。

小靜與茉( mò)莉奈在最後一次回溯中( zhōng)已失去對章魚嗶的記憶( yì)，卻仍會在某些時刻不約( yuē)而同地回想起些浮光掠( lüè)影的片段，突兀到自己都( dōu)覺得不可思議，卻是這些( xiē)莫名的記憶才終於使兩( liǎng)人能夠嘗試溝通，即使在( zài)前幾世中逝去的事物也( yě)依舊把握不住，卻終究能( néng)因彼此的存在而不再孤( gū)單。

我們應( yīng)該怪誰？

故事的開始，從小( xiǎo)靜視角出發的我們往往( wǎng)會認為茉莉奈即是一切( qiè)痛苦的根源，但隨著故事( shì)的推進，卻又會認為小靜( jìng)變得愈發走火入魔，而茉( mò)莉奈也有其可憐之處。正( zhèng)如兩次輪迴中的章魚嗶( bì)，最終只會發現自己其實( shí)沒辦法輕易地將責任歸( guī)咎於任何一方。而在網路( lù)上多數的討論也多停留( liú)在認為應歸責於雙方的( de)父母、大人的糾葛不應牽( qiān)扯到下一代云云，但真的( de)一切都歸因到父輩母輩( bèi)就足以解決問題了嗎？

即( jí)使漫畫並沒有過多地著( zhù)墨於三人父母的描寫，但( dàn)如茉莉奈母親因面對丈( zhàng)夫的背叛而將仇恨轉嫁( jià)灌輸給茉莉奈、太過信奉( fèng)社會推崇的功績主義的( de)東母親、被傳統有毒男子( zi)氣概束縛的茉莉奈父親( qīn)⋯⋯我們不難想像即使是相( xiāng)對成熟且具獨立行動能( néng)力的成人也依舊會面臨( lín)許多無可奈何的創傷。當( dāng)然，並非以此便能合理化( huà)他們對下一代的傷害，但( dàn)正如我們在無法肯認茉( mò)莉奈的霸凌、東與小靜的( de)殺人埋屍便是正確的同( tóng)時，也會無奈於他們所遭( zāo)遇過的磨難。每個人都有( yǒu)經歷受苦受難的血淚，卻( què)又因仇恨的傳遞成為使( shǐ)他人受苦受難的加害者( zhě)。

一旦試圖追本溯源究竟( jìng)誰才是一切苦痛的濫觴( shāng)，只會發現我們其實無法( fǎ)真正地找到問題的根源( yuán)、無法真正地找到一個承( chéng)擔所有懲罰的罪人，形成( chéng)這些局面的其實是更複( fù)雜而又廣大的各種結構( gòu)性因素，而｢原罪｣之所以是( shì)｢原｣罪，便是由於它的來源( yuán)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聖經( jīng)尚且能夠找到亞當夏娃( wá)作為原罪的伊始，但身處( chù)人間的我們最終卻仍無( wú)法歸責於任何人。

如( rú)何面對無法咎責的無力( lì)感

許多時候，即使我們明( míng)白一些痛苦的來源並不( bù)能歸咎到誰身上，但洶湧( yǒng)而來的仇恨情緒卻難以( yǐ)以理智的思考方式壓抑( yì)下來，最終也只會導致身( shēn)為受害者的自己一面需( xū)要嘗試療癒自己千瘡百( bǎi)孔的傷疤，一面卻又要因( yīn)產生出負面的情緒而自( zì)我譴責。想要報復的仇恨( hèn)心態非但不會因了解無( wú)法全然歸因於他人而感( gǎn)到釋然，反而會因無法宣( xuān)洩而只使得自己更加無( wú)力。

但正如接近故事尾聲( shēng)時東同學最後開導章魚( yú)嗶｢人都有好壞的複雜性( xìng)｣，不僅僅是面對他者時不( bù)應以樣板化的二元標準( zhǔn)看待多面的人性，也是面( miàn)對自我也無須太苛責的( de)解脫，本就無人可以成為( wèi)面面俱到的聖人，不那麼( me)追求完美、成為一個偶爾( ěr)和哥哥吵架的人，才是一( yī)個更鮮活的東同學。我們( men)其實不需要全然否定想( xiǎng)報復與痛苦的情緒，有如( rú)此心緒不僅是人之常情( qíng)，有時更能以此轉化為前( qián)進與改變的動力。

重要的( de)是我們該如何從個體的( de)仇恨看到整體的結構，儘( jǐn)管仇恨常被視為私密且( qiě)負面的情緒，但它往往不( bù)是孤立產生的，當我們試( shì)圖尋找一個具體可責的( de)對象時，一旦短暫抽離出( chū)激烈的情緒中，卻會發現( xiàn)現實的苦難往往來自於( yú)無形、龐大而分散的力量( liàng)——如體制的冷漠、代際的傳( chuán)承與結構性的壓迫。在這( zhè)樣的情境下，個體的無力( lì)感並非只是心理上的脆( cuì)弱，而是一種結構性創傷( shāng)的反應。我們之所以無法( fǎ)報復，也無從咎責，往往是( shì)因為這些傷害本就並非( fēi)出自某個單一加害者之( zhī)手，而是由制度、文化、資源( yuán)分配等長期運作下的力( lì)量所形塑。

在這樣的認知( zhī)中，仇恨情緒不一定要被( bèi)壓抑或視為不理性，它其( qí)實是一種對不義的敏銳( ruì)感受。關鍵是如何讓這樣( yàng)的情緒不被耗盡於內耗( hào)與自責，而是轉化為對結( jié)構的認識與改變的契機( jī)。比起責怪個人，不如試著( zhù)探索為什麼這樣的仇恨( hèn)只是在不斷地被傳遞？有( yǒu)助於我們將焦點從個人( rén)的復仇慾望移向對制度( dù)性不公的反思與行動，也( yě)許，從這些問題開始，我們( men)才能讓那種無力感不再( zài)只是卡在胸口的沈重，而( ér)是有機會變成一種穿透( tòu)裂縫的視線。這是⟪章魚嗶( bì)的原罪⟫中未竟的劇情，卻( què)是我們可以嘗試思考的( de)方向。

同理心究竟是什麼

章魚( yú)嗶在前期無法解決任何( hé)人的困境的原因即是它( tā)對人類世界並沒有完整( zhěng)的認知，不了解家暴、霸凌( líng)和人之間會有除了相親( qīn)相愛以外的負面情感，即( jí)使被打時能感受到痛覺( jué)，卻也只會把它定義成｢用( yòng)力地碰｣，章魚嗶懷揣著最( zuì)赤誠與天真的心去嘗試( shì)讓人快樂，但當它實際上( shàng)並沒有真正了解對方的( de)境遇與訴求時，看似正向( xiàng)無比的｢讓妳笑出來｣的目( mù)標最終只成為衝突加劇( jù)的導火索，並不是什麼善( shàn)良無用論，只是無知的善( shàn)良反而會成為加速悲劇( jù)發生的催化劑。

｢溝通｣即是( shì)同理最基本卻也最重要( yào)的一步，章魚嗶記憶復甦( sū)後與小靜的再相見，在小( xiǎo)靜情緒崩潰後才終於意( yì)識到它之前做的每一個( gè)努力都是一廂情願地認( rèn)為小靜會因此而感到快( kuài)樂，但卻並沒有實際傾聽( tīng)過小靜的心聲，同理心的( de)極限，就是我們永遠無法( fǎ)全然進入另一個人的世( shì)界，而真正的溝通，反而是( shì)在承認「我不懂」之後才開( kāi)始的。最後藉由犧牲自己( jǐ)最後一次回溯時空也僅( jǐn)僅是回溯時空，並沒有插( chā)手任何紛爭，反而是一些( xiē)殘存於茉莉奈與小靜腦( nǎo)海中一瞬即逝、她們自己( jǐ)也說不清道不明記憶成( chéng)為溝通的契機。

章魚嗶實( shí)際上什麼都沒拯救成功( gōng)，破碎的家庭依舊是殘缺( quē)的，想挽回卻早已逝去的( de)親情也未曾回到手中。茉( mò)莉奈與小靜最在乎的事( shì)物最終並未圓滿，終究還( hái)是無法全然理解他人、也( yě)無法擺脫層層堆疊壓抑( yì)的宿命，我們總以為同理( lǐ)是要去「解決」什麼，要有一( yī)種立即可見的成效：讓人( rén)變快樂、讓衝突消失、讓悲( bēi)劇不再發生。但章魚嗶最( zuì)後所做的，不再是回到過( guò)去阻止什麼，而是讓那一( yī)些斷裂的記憶，成為彼此( cǐ)靠近的契機。真正的同理( lǐ)心不是出手干預的時刻( kè)，而是願意一起留在這裡( lǐ)、哪怕什麼都做不到的沉( chén)默時光。人最需要的並不( bù)是完美的答案，而是有人( rén)能夠不逃避地坐在這份( fèn)痛裡。當茉莉奈與小靜對( duì)坐而哭、相視而笑時，其實( shí)在這無法解開的輪迴裡( lǐ)，就已經出現了某種不再( zài)只是重複的可能。

結( jié)語

⟪章魚嗶的原罪⟫被稱作( zuò)｢暗黑版的哆啦A夢｣，有超時( shí)空生物、來幫助人類、有很( hěn)多道具，但與哆啦A夢不同( tóng)的是，多數的道具實際上( shàng)都沒有派上用場，那些道( dào)具帶來的超能力只一次( cì)次造成枉然的結果，那些( xiē)看似可以一鍵改變命運( yùn)的超能力，最終一次次被( bèi)證明只是徒勞的迴圈。章( zhāng)魚嗶愈是急著讓人快樂( lè)，愈是想替小靜避開痛苦( kǔ)、跳過傷害，就愈讓這份「快( kuài)樂」像泡沫一樣虛浮、無法( fǎ)承載。因為人真正需要的( de)，不是被誰救贖，而是有誰( shuí)能夠真正理解那份脆弱( ruò)，願意陪伴著一起經歷那( nà)段看似毫無出口的黑暗( àn)。我們總以為幸福是閃亮( liàng)亮的、完整的，最好能像童( tóng)話故事一樣有個大團圓( yuán)的收尾，但其實從來就不( bù)只是HAPPY有價值，細碎的爭吵( chǎo)和涕泗橫流的面頰也都( dōu)是不再孤單的證明。

療癒( yù)並不來自於真的成功報( bào)復了某個人，而是人願意( yì)為了彼此，停留在這個不( bù)完美的世界裡，一起看見( jiàn)痛苦真正的來源。茉莉奈( nài)與小靜重新相遇，不是因( yīn)為悲劇被逆轉，而是在殘( cán)缺與誤解卻仍願意傾聽( tīng)的過程之中，終於有人願( yuàn)意留下來，不再逃避。